謝絕了所有打算幫忙的人,關上更衣室的門,重柳看著眼前雪白絲滑的禮服,就算一點也不想參加婚禮,他也只能嘆了口氣默默換上,服裝不出意料之外完全合身,衣服外衫還是他中意的白色,上面佈滿銀色繡線、在燈源的照射下流淌成一片燦爛,但即使外觀繁複華麗,內裡果然是他最習慣、最舒適的觸感。

褚冥漾的這種細膩體貼,總是不自覺的在小地方展現,讓重柳總有「自己是特別的」錯覺,直到現在這份錯覺已經成為困擾,就算想要放手、想要忘記但卻總是又徒勞地回到原處,像在紛雜的迷宮中找不到方向。

所以到底該怎麼做,他才能讓自己的心自由?重柳迷惘的伸手撫過衣袖,思緒比細密的線條要更雜亂。

 

『叩叩!』

 

有節奏的敲門聲突然響起,打斷了重柳正沉浸在困擾中的煩躁感,他讓心迅速地歸於平靜,即使外面站著的人沒有出聲,但他早已預料到那位的到來,「請進。」

果不其然,有著銀紅髮色的半精靈推門而入,同樣穿著正式又飄逸的種族服裝,靜立不動時乍看之下是純白的顏色,但只要開始行走,布料便會反映日暈折射的絢爛,浮光掠影般現出燄之谷的圖騰。

冰炎銀紅交錯的長髮在頸邊梳成一束,蓬鬆的尾辮讓他少了平時的張揚銳利、卻多了些難得的溫和與斯文,「抱歉,在典禮開始前打擾你,不過我委託的東西應該已經完成了吧?」

「完成了。」重柳點點頭開始在袖口中摸索,他拿出了刻滿鏤空花紋的方型金屬,外觀很像收納戒指的珠寶盒。

重柳輕輕在盒面壓住開啟的樞紐,上面交錯的花紋原本是玫瑰與葉片,靜止的枝葉微微顫動後、像有生命那般開始拉伸,層層交疊的鉑金線條舒展開來。

緩緩向外掀蓋的過程,就像是死物被注入靈魂般神奇,最後所有的金屬花紋乍然停滯,在兩側重新組成了展翅的雙翼,露出底座中間的一顆水晶圓珠。

圓珠不曉得是經由怎樣的手法處理過,它的內裡幾乎被徹底挖空,僅存蟬翼般薄脆的外層,乍看之下就如同空心蛋殼那般,上面甚至還有陣法線條在流動,天空似的深邃顏色、正散發出螢螢星藍光芒。

「非常優秀的工藝。」精緻的做工、特殊的開啟方式──過程甚至沒有用到半點術法,完全是金屬線條內細密的機關齒輪在互相作用,就連看過不少寶物的冰炎也忍不住讚嘆,「太感謝了,實物比我想像的要更好,不愧是幾乎失傳的匠師手法,我原本已經不抱希望,沒想到能在時間種族裡找到傳承者。」

冰炎小心翼翼的接過盒子,然後拿出了一朵寶石雕成的紅色花朵,從花萼到蕊心都栩栩如生,明明是盛開著剔透的無機質、卻又同時充滿生命力,給人彷彿真花一樣柔軟的錯覺。

「我希望……持有這份守護的那個人,能比誰都更幸福。」喃喃唸著自己最深切的期望,冰炎將花與水晶的表面輕觸,沒有重柳預想中相撞碎裂的畫面,寶石花就像碰到氣泡那般無縫透入,如同烈焰燃燒似地不停閃著橘紅光芒,最後毫無阻礙的被嵌進球中。

兩樣物品的力量緩緩連繫起來,那份衝擊非常浩大磅礡、卻又溫柔如潮水般襲捲向冰炎,其中一種是由時間種族傾盡全力的心意,至於另一種……重柳認出裡面有不少熟悉的感覺,他仔細的辨認後發現,許下這些祝福的、大部分都是褚冥漾那些至交好友,那是由心所凝聚的祈禱,冀望褚冥漾能夠幸福到永遠。

原本不搭嘎的衝突漸漸咬合成一片秩序,流轉出炫目的光影而後歸於平靜,剛剛那些強烈的祝福波動都被隱藏,看起來就像普通的妖精工藝品,適合隨身攜帶的低調、與恰到好處的精緻。

冰炎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,動了動肩頸才知道他剛剛其實非常緊繃,關於這個護符的構思他已經考慮了很久,製做時失敗率也比想像中來得高,幾乎從不失手、算得上是萬能的冰炎,也難得為此做了第二種備案,「終於完成了,看來和預想中的成果沒有誤差,總算是不必用上備份的賀禮。」

 

「我認得這種花,精靈對戀慕者告白用的特殊花朵。」重柳面無表情的對冰炎提出疑問,同樣也是困擾著自己的問題,眼前的半精靈看起來已經跨越過去,所以他想藉此找到答案,「你不介意嗎、不會不甘心嗎?他最後喜歡的人不是你。」

「我知道我們曾經有可能。」冰炎轉動機括讓盒子再次關上,呼出的鼻息聽起來就像在嘆氣,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明明很遺憾,但眼神卻是滿足的溫柔,「但等到我發現時,他已經把心交付給更值得的人了。」

「讓他幸福的人不是我,我也為此懊惱得無以復加過……」冰炎抬眼望向重柳,忽然覺得就像看到過去迷茫的自己,他也曾經不能諒解,明明為褚冥漾付出了那麼多、然而得到回報的卻不是他,「但看到那個笨蛋的笑臉時,那種焦灼的憤怒、嫉妒,急迫想要得到回答、想問他『為什麼?』的心情反而消失殆盡了。」

「不喜歡嗎?看他露出那麼愉快又滿足的模樣。」自從褚冥漾覺醒了種族的黑暗面,理解自己肩負的使命與歷史地位後,他就越來越少有真心的笑容了,不管朋友們再怎麼勸慰,他依然繃緊神經、防備著未知的假想敵。

是那名夜妖精讓他能安穩的入睡、毫無防備的保有天真,然後如釋重負的笑出來。

「很喜歡……比什麼時後都要覺得高興。」重柳萬分不情願的回答,幾乎是咬著牙在說話,不再只是如雕塑般緘口不言。這樣的時間種族讓冰炎覺得有點新鮮,畢竟他總是只看到對方沉著冷靜的表情。

『這個人或許有某部份和我很像。』冰炎默默的想,旁觀者清、當局者迷,這一路走來所有的歷程他都看在眼裡,即使有段時間他陷入了沉睡之中,以至於無法參與許多重要的事件,然而重柳族的改變與選擇,冰炎也都未曾錯漏。

他們都為了某個人決絕地奉獻出自己,燃燒著比誰都不輸的真摯決心,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,在成為利劍殺盡來敵的同時,眼前的重柳也如他那般,已經走入了誤區之中卻沒能察覺。

曾經冰炎想為褚冥漾鋪好所有的路,甚至訂下「考上白袍就告訴他一切」這個遙遠的目標,但在第一次吵架時被對方用心語吼說「我跟本不可能拿得到!」時,他才頓悟自己真實的想法,冰炎的確不打算告訴褚冥漾這些黑暗,他想要自己的學弟永遠保有那份單純,妄圖對方即使懵懂也願意接受他的安排。

冰炎希望褚冥漾能維持他期待的模樣,踏著他規劃好的路線向前,就算他們之間的信任曾經因此而崩解,但後來冰炎仍然選擇背負著所有,隱瞞自己所知的真相,覺得能讓對方晚一天知道、那就盡可能的多晚一天,直到無可避免的命運把他們推向抉擇點時為止。

懷抱著這種心情直到多年後回首,冰炎才發現自己教導褚冥漾、引領他了解守世界、給予他建言,卻幾乎不曾和褚冥漾交心,只是做著自己認為是「為了對方好」的付出、一味的替他做出選擇,從沒問過褚冥漾是怎麼想的,更沒有把信任交付予對方。

現在回想起來、冰炎才驚覺這或許是某種傲慢吧,說不定他當時一直沒有把「褚冥漾」這個人,視為同等地位的對象來看待,於是他們最終只能互相錯過。

那名夜妖精卻是用了其他方法,沉默地成為褚冥漾的後盾,認真看待褚冥漾做出的努力,然後嘴巴很毒的給出建議,並且尊重對方下的每一項決定,即使結果會導向錯誤,身為輔助者、他也做好了共同承擔的準備。

從明白自己輸了個徹底的那天開始,冰炎也花了很多時間才走出死胡同,這多虧了某位歷經長久歲月的白精靈開導,所以此時看著滿臉糾結的重柳,冰炎忍不住也想對他說些什麼,「就當是我多事也無妨,要不要聽聽過來人的想法,說不定能給你一點方向。」

重柳沉默的盯著眼前的半精靈,好半晌才給出回應,「……好。」

 

「曾經我父親的導師問過我:『所以你想怎麼選擇?』」

「那天我想了很久,如果把褚奪過來成為我的,讓他變得『愛我』這樣就可以了嗎?他會一直在我身邊,和現在不同、我將會是他最重要的中心。」回憶起當時白精靈看似淡然,其實心底為他憂慮不已的情況,冰炎就忍不住勾起嘴角。

「但不管最後會不會成功,我想過程都會讓那個笨蛋非常痛苦……我想要的未來不是這樣的。」

從小時候起,冰炎就一直受到許多人的幫助與愛護,曾經年輕時他拼了命想回報,其中之一的舉動就是成為黑袍,然後努力讓存摺裡的數字瘋狂飛漲,畢竟兩族為了他都付出了大量資產,他以為這樣就可以還清欠下的恩情。

後來隨著冰炎年紀漸長,與越來越多的人相遇──尤其是碰見褚冥漾後,他開始有了不同的改變,甚至原本該迎來的命運終點,也連帶著出現了意料之外的轉折。

彷彿是鏽蝕的齒輪又重新開始轉動,冰炎以為將會短暫結束的人生、又再度成為無限,在人生閱歷逐漸豐富的同時,他了解到世界上有種付出不求回報,只是單純的希望對方過得好。

「他已經為自己做出了決定,而且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。我一直都知道他比誰都要來得執著,在這種情況下,我的追求會成為他的困擾,說不定還會被認為是挾恩圖報吧。」

所以他一直以來都不曾說出自己的心意,人與人間的關係可以更寬廣,不是非得要握緊彼此的雙手才能靠近,除去戀人之外、他還有很多更好的選擇。

冰炎終於回想起來,其實打從最開始,他就不是為了得到某個人的回報,所以才走自己認為是正確的路、才做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,僅僅是……他想這麼做、於是就決定那麼做,只是如此而已。

「就算沒能在一起也不要緊,我們的生命還很長久,好好的面對這份心情,即使它並不美麗,有過怨恨、嫉妒……我甚至曾經希望褚沒能幸福,從而發現我一直在等他。」明明說著自己最難以啟齒的妄想,冰炎看起來帶點寂寞卻並不扭捏,甚至有種坦蕩蕩的磊落感,「然而,與其逼迫自己非要積極的祝福、維持心情正向不可,有些事在心裡偷想也沒關係,堵不如疏、反正我們可不是妖師,只要不真的去做,再重複個千百次也不會真的傷到誰。」

當然人的感情不可能輕易放下,就算冰炎有一半的精靈血緣,但無法獲得所愛之人的回應,他仍然會對此感到痛苦、覺得難以釋懷,而時間將會是最好的療傷藥,等當下的悲傷經歷過日夜長久的沖刷後,未來這份痛苦也會變成閃亮的寶物吧。

「最後、若是某天準備好了,你可以試著告訴他、為這段感情做個結尾。等到再次遇見對的人,要記得讓自己幸福,在那之前,不要忘記自己的初心。」

「我希望他過得很好、希望他幸福,就算哪天全世界都與他為敵,我也會向他張開手、成為他的歸處……我想成為這樣的人。」冰炎站在草地上微笑、映著樹蔭間灑落的金黃微光,細小塵埃浮動著飄落在睫毛上,這一瞬間的他溫柔得不可思議,就好像完全成為了精靈那樣純淨瀟灑,卻又充滿獸王驕傲自信的堅定。

 

「我想成為他的光。」

 

 

TBC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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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待夕靄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